信丰十七年 一

　　一、栖身花园里

　　一

　　年盛夏，我断然离开赣州市调往信丰一中任教，夫人廖清廉同时从龙南师范学校调入。一对年轻夫妻不恋城市和故土，偏偏选择了异域他乡，双双栖身于信丰桃江河畔的花园里。

　　花园里，一个多么美妙的小村庄，信丰第一中学就座落在县城南郊五华里的花园里村。走前一看，两个低而扁平的小山丘，像一对孪生兄弟隔着一垅平川，彼此同生共守。其西北草木深处，散落一座座典型客家格调的民宅，点缀在稀稀疏疏、似林非林的谷地，显得异常的闲逸和宁静；临江东南一侧，则根据山势地貌、南北走向巧布着独具学校特征的建筑物，有教室、图书馆、办公楼、礼堂和学生宿舍、膳厅、厨房以及大小操场，样样朴实无华，却光亮实用。这就自然形成了称之为学校的一片净土。没有围墙，与几十户村民和谐相处。

　　然而，令人生疑的是，走遍整个村子的南北东西，竟然没看见什么花团锦簇的园圃，也未闻到扑鼻而来的浓郁花香。奇怪了，所谓花园里，其名不副！……不！只要我们细看漫游，花园里的秘密终可以被发现。

　　当你走在往返花园里的路上，从南山脚下拐弯处便有一群野生菊花恭候您的光临！然后，小菊指路，向日葵、太阳花、喇叭花、月月红，它们三步一岗、五步一哨，向你点头致意，虽然不成队列，但心诚意实，迎客之花一直排到晒谷岭。接着，满坡遍地的蒲公英像一朵朵灰白色的降落伞，散落飘舞，为来客展姿表演。走近农家院落，偶尔可见老樟古榕，另有形态各异的桃、李、槐、桂、柑柚、枇杷，还有一株沁人心脾的白玉兰；菜园里，时鲜的菜蔬轮番上市，有木槿花可滑精肉汤，也可以南瓜花炒鸡蛋，纯然绿色食品，任你尝鲜品味。而村子的外围，沿着桃江河八十度内转弯，则是一片沃土良田，夏日可以看到稻浪滚滚、闻到稻花溢香；春天还可以欣赏到油菜花的壮观！到了晚间，萤火虫似火花点点在夜空飘逸，青蛙则躲在小池塘的荷花底下呱呱地欢叫；夜深人静，夜来香的幽柔芳香，轻轻地渗透到睡美人的梦乡，令人怡然陶醉。

　　至此，顺手拈来了那么一些来自花园里的鲜花，它们虽比不上雍容华贵的洛阳牡丹，丽质豪气的“蓉城”、“芙蓉国”的木芙蓉；也不及我们赣鄱大地的映山红，漫山遍野、“星火燎原”。但是，纯天然的信丰花园里的百种花卉，却烙着“人信物丰”的基因，亮出乡下人质朴土气，带着春天的气息，早早地悄然绽放，“俏也不争春，只把春来报”。

　　这种奇特景观，县志上早有记载。顿时，脸露赧颜、略有所悟。难怪啊，人们最先看到野菊花的地方，不就是城南山下拐弯处吗？注意！正是在这里，还有一座看似不显眼的古旧亭阁，阁亭上面明明写着笔力遒劲的三个大字：先春阁。墙垣已显斑驳，字迹尚可辨认，主人早已告知花园里得其名的缘由，这怎么就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和联想呢？

　　二

　　花园里的信丰第一中学，实乃有识之士借花园春光开辟的一座传播知识、培养人才的“桃李源”。“桃江浩浩，谷岭葱葱，文明大启信丰”，满园盛开的文明之花，使园区更添艳丽和光彩！孟子曰：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，人生一乐也。能在园地培土、育苗、施肥、剪枝、拔草、灭虫……，做园丁、当教师，是我一生的荣幸！

　　踏进校园，副校长兼教导主任卢致忠分配了我的工作，除担任语文课、班主任外，还担任语文组副组长，前面还有一个副组长，暂无正职。我忍不住一笑，一个小组长的安排还那么神吧啦叽。几天后，我被选举当了教工团支部书记。离开校长室，有个中年教师神秘地在我跟前晃了一下拇指，说声“少壮派”便诡异地往膳厅方向走去。

　　晚上，是教工政治学习日。主持人是学校党支部宣传委员郭老师。哟，不就是那莫名其妙说什么“少壮派”的人吗？此人有来头！他是鼎鼎有名的烈士郭××的二公子。他非官却官气十足，是人见人躲的一“霸”。他说话带刺，走路别着脑袋、乜斜着眼睛窥人，举手投足也透出霸气。有人提醒我，“防人之心不可无”。他原是语文组组长，现在改行教政治。苍天关照与他不共组，井水不犯河水。古人云，道不同不与同谋。

　　教工以教研组为单位编制，实行集体办公。语文是大组，初中、高中统统在一个大房子里，然后细分成年级备课小组。谁能稳住近二十人的大组？郭组长调离后，学校选择了卢盛训，非他莫属。他有才学、又有经验。年轻时就发表过长篇巨著《风雨残迹》（小说），课堂上他知识性、趣味性有机结合便是艺术性，广受学生热捧。他已是“知天命”之人，头早已谢顶，这是年轮节疤和知识的象征。知识化作热量，热量过剩冲击毛发使然；同时，也因此内热过盛，伤身及人、又欠内化内敛，排出的废气谁受得了！命运注定他在政治运动场上被摔得伤筋动骨，至今身上还插着“白旗”，因此，尽管正组长调出而主持工作也只能当“副”的，而且还启用我这个新来的去分管政治。啊，这就是政治！如今说说，调侃而已。对他，我暗生敬意。

　　组里还有个中山大学毕业的高材生，解放前当过泰和中学校长。他睿智、深沉，有内涵，埋头工作。右派帽子让他从不主动与人交往，脸上早已忘记了“笑”的表情，不像卢盛训因人高马大，习惯放下身段给人送上热脸笑脸。不过，他的笑有点累，是苦笑，他不能不表现出笑，因为他是个副组长。一个语文权威难道咬不出这个“副”的味道？这个“副”字和县政协委员的头衔是共产党给的，“副”字在，安全就有保障，或许可以转正。可是，他性直，口无遮拦，有一句出名的“谬论”，“打个阿嚏也可成反革命”，殊不知，此言终给他带来了灾难。此乃后话。

　　卢、罗二老和我几度同一个备课组，称得上为亲密的工作伙伴。这，使我学得了许多，印象也就深了一层。

　　在语文组，我们夫妻算是最年轻的一对，我二十六岁，夫人二十三岁，风华正茂。我大学毕业一年后从赣南行署文教处调来，夫人十六岁当老师，如今已是一位年轻的老教师。她人小志气高，五八年就参加了大学函授，和我暗中“较劲”,边学边教，格外勤奋。论教课你还真不敢小觑。朗读、讲解音韵纯正，色质甜美，老教师徐复祖说：“我就爱听廖清廉老师的课，每周一节如同音乐欣赏。”

　　说起徐老，会吓一跳。他祖籍江西兴国，上海老牌大学生。曾经是苏区前委书记，和陈毅元帅同辈大人物，然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，他渐渐地成了徐复祖老师，在中学教历史，安度晚年。老革命都爱回忆往事，他把一大捆书稿交我“斧正”，我想窥视他的人生传奇，却又觉得他神秘、深不可测。过了一段时间，政治气候有些异常，而徐老那沉甸甸的东西似乎像一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，担心无端的生出麻烦，便原封未动地奉还。我身在外乡只求太平无事，一家人平平顺顺地过日子。

　　信丰，虽为故乡龙南近邻，但它的语言、习俗差异突显。县城的话语腔调，“这个”、“那个”听来觉得生分别扭，且不说与龙南话有别，也不同于信丰乡下话平抑顺耳，倒觉得像变了调的赣州话。听说与王阳明授教有关，不知语言学家如何评说。

　　此时此刻，隐隐的异乡异客孤寂感涌上心头，但它无碍于栖身信丰的坚守。因为有学生朝夕相处，有感他们乐观向上，活力无限；更有夫妻身影相随，两心相印，怀抱温暖阳光。我们似一颗小草，崖缝里也有生存的空间，又是一根垂柳新枝，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，“待到山花烂漫时，它在丛中笑”！

　　三

　　在金秋艳阳高照的日子里，一封岳母重病的加急电报催我和妻子告假并借了学校唯一“三枪”自行车，顾不上吃午饭而在县城吃了一碗豆粉糕（凉粉）便匆匆上路。一路上，我搭着夫人上坡下坡、车轮滚滚，途径坪石、大塘、极富、小江，一路顺风顺水。接着爬罗结长坡、翻东坑高?，离龙南还有四十华里路程。眼下天色渐晚，为了赶路，使劲踩踏。突然，两眼昏花、顿觉一身疲软，有气无力，夫人下车，我顺势摊在地上，一身冒汗。夫人提醒肚子饿了。可是，路上没有饭馆、店铺，附近也没有百姓人家。夫人急中生智，在路边挖了几根番薯吃了下去，权当一顿晚餐。说来也怪，几根红薯吃下去，人的力气倒慢慢上来了，喜得我们松了口气。这时，太阳早已下山，月亮还未露面，天已一片漆黑。我们借着公路的一线白砂子，尚且可视之为路，壮着胆子继续前行。

　　突然，“砰”的一声，后胎爆炸！这车，骑不动了。轮子瘪气，人可不能泄气呀！我扶着车子走，走呀走，心里老忐忑不踏实。前不着店，又是重重叠叠的大山，山路曲折崎岖，秋风瑟瑟，黑洞洞、没有行人，一路唯有我们两个，不禁心里咯噔一下，着实担心害怕。可我俩故作镇定，谁也不愿把“怕”字说出来，尽力寻找话题，以分散那难于压制的恐惧。想到病人等着我们，时间就是生命，一刻也不能耽误！我们一鼓作气，加快步子，平路、上坡夫人帮着推，遇上下坡路，我搭着夫人，把住方向，骑着爆胎的破车，任英国佬的“三枪”咔嚓咔嚓顺势滑滚远行，恨不得一口气滚到家门口。别无他想，救人要紧！

　　晚上十时，月亮高高挂在天上，我们这才气喘吁吁地踏进家门。岳母正在厨房下熬药，不停地喘息咳嗽和呻吟，看样子病得不轻，不宜拖延。我们来不及吃饭，便赶紧把她送医院，医生诊断为重感冒感染肺炎，急需住院治疗。办好住院手续，回家吃饭，不然我们也要倒下了。

　　回到家里，十一岁的小舅子廖月海和女儿已经横躺在床上。走近床前，细看小女兰兰，蓬头垢脸、右耳还流着脓，屋里散发出酸臭味，禁不住一阵心酸，妻子不停地擦拭眼泪，可怜的儿哟！

　　两天后，岳母病情好转，幸亏及时送治，解除了隐忧。又过了三天，岳母康复出院。我们和她商量，都因工作在身不能久待，决定先带上兰兰回去，然后岳母办好户口迁移手续，举家离开龙南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。这个消息，实际上是岳母出院后继续治疗的又一剂良药，是一碗通透全身的心灵鸡汤。

　　第六天，返回信丰。因高桥等多处桥梁和路基被洪水冲毁，汽车仍无法通行。这一回，小女坐前头，保险杠两边挂上行李包，夫人殿后。虽有老马识途，但重车路遥，艰难自不必多说。好在秋天凉风爽爽，我们终于赶在断黑前抵达高桥断桥处。

　　高桥，是信丰铁石口钢铁厂的所在地，我同胞兄弟蔡桂林一家就住在这里。弟弟原在大余西华山钨矿，与大余刘国英结婚生子一并迁高桥，由我们的母亲照料。母亲原在老家龙南，她的迁出，全凭弟弟智慧一步棋。他是厂里骨干，正是厂领导亲自挖得。弟弟请他写一封信给龙南县委书记，同是南下的书记在弟弟的报告上批了几个字，“同意迁往信丰落户”。弟弟带着这方“圣旨”，底气十足地走过了几个关卡，大队、乡里、县里和县公安局层层盖章，通行无阻。几天后，我们的母亲和两个姐夫，挑着两箩筐的家什、行囊，从龙南罗坝步行到信丰高桥。住所尽管只是两间新盖的草棚，但对母亲来说，这已经是天堂了！母亲一到，点燃香纸蜡烛，先告慰九泉下的父亲，再谢天谢地，深深的一叩首。在迁户口的事上，我弟弟功德无量，实现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。从此，母亲随弟弟一家生活在矿区，煮饭、种菜，偶尔背着孙子燎原赴小江、赶谢埠，虽然忙碌，但享受人间天伦，其乐融融。阿门！

　　我们的到来，母亲笑得更是合不上嘴，十几年来唯这一次福满心欢，她感知到了家庭的希望。高桥的意外相聚，实为全家大团圆，空前绝后，是天公的巧作安排！在家庭的历史上，如此重要的时刻，没有举杯欢庆，也没有畅谈感言，这都无关紧要，遗憾的是，当时没有记录下这历史的瞬间。

　　雄鸡唱晓，我们骑着“三枪”铁马，满怀喜悦，往信丰城快马加鞭。

　　（二）、引领学生高考“冲刺”

　　十年寒窗，为的是金榜题名。科举时代，文人学士靠此升官发财，光宗耀祖；以后年年高考，挤独木桥上大学，“万般皆下品，惟有读书高”，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。客家人，从中原迁来，传承了尊师重教的读书风范，哪家哪户不为此忙碌奔波？办教育的当局，又何尝不是成天挥舞这根指挥棒，敦促各级各类学校力争提高升学率，以彰显“教育质量”、“办学有方”。对此，政府部门、报刊网络曾针对“应试”教育弊端，时有“改革”的探讨、实验，众说纷纭，至今大有愈演愈烈之势。本人从教一辈子，且不评说当今教育制度之利弊，作为一个普通教师也只能听之、任之、行之、一叹了之，仅此而已。

　　“一颗螺丝钉，拧在哪里就在哪里起作用。”雷锋如此说。

　　一九六三年，送走了高三（）班毕业班。高考喜报出来，李民琅考取了南京航空学院，董长英、刘翼贵被江西大学录取，还有几个属于专科学校。其他班情况差不多。当时还不太强调升学率，开设重点班，文理分科另行编班，那是以后的事。

　　又是一个新学年开始了，学校让我接力六四届毕业的高三（）班之最后一棒。

　　我曾是百米短跑运动员，也多半是×米接力最后一棒，这一棒往往会起到一定的作用。然而，最终能否夺冠，又取决于接力前后的整体实力，这也是不言而喻的。带毕业班冲刺和×米接力最后一棒有相似之处，但它们终究是两码事。

　　其实，×米，最后一棒在赛局中的能量有限，十几秒钟难有更大作为，而带毕业班，有一年的时间可作调整与布局，有较长的时间和较大的空间来能动地运筹和改善“前几棒”阶段的状况。

　　于是，新官上任要持续地点火，火上浇油，烧旺“冲刺”的热情，树立正确的思想导向。激发强烈的读大学的欲望，破除消极、悲观、观望、碰运气、无所谓的观念，轻装上阵。实践证明，对学生持续地进行理想信念教育、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教育和传统道德教育是首要任务。它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走向，事业的成败，以及个人的形象色彩。举例来说，有一副对联：“有志者，事竟成，破釜沉舟，百二秦关终属楚；苦心人，天不负，卧薪尝胆，三千越甲可吞吴。”把它作为励志格言，当着座右铭，其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。这就是传统文化在启迪心智的作用。类似的例子很多，古今中外都有，就看我们能不能善加利用。

　　哲学家说，外因是条件，内因才是根据，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。就是说，光有座右铭在案头，如果内因无感触、无冲动，试问，他哪有行动？问题就在这里。譬如庸医治病，以为病人发烧、牙疼、鼻出血就是大肠问题，而处以牛黄上清丸、三黄片之类，行吗？华佗则不然，对李延因外感服发散药，对倪寻因暴食则服泻药，同病异治，对症下药。

　　因此，当班主任，我要求学生每周写一篇周记。孔子曰：“吾日三省吾身。”写周记也有“省”的意味，一周一记并不严苛。写一周值得一写的见闻感受，包括读书看报的心得点滴，并不增加多少负担。而于我，则“秀才不出门，能知天下事”。从周记里我感知到学生脉搏心跳，然后在学生的周记里批字点评。重在找到闪光之点，点亮其心扉，清除其阴霾，充当学生的心理医生，做他们知心朋友。学生的周记起初多见皮毛琐事、流水账本，但一经点评，可慢慢悟出取材、表达的道理。如此周周反复，练了手笔，又学会思想，习惯成自然，何乐而不为？接着，我乘势建议学生每天读《中国青年报》，面向青年人的报纸，新闻性、知识性、趣味性、可读性兼而有之，清新的文章，对扩大视野、汲取新鲜养分，百利而无一弊。天天读报，用心摄取精彩章节词句，熟读成诵，日积月累，对提高阅读与写作能力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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